〔纪实〕响河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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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8 17:23:03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南苑.南苑 于 2018-10-8 17:35 编辑

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〔纪实〕《响河泪》

1959年农历7月5日立秋,比58年迟了12天。
时令虽然来得迟,但少了许多懒牛懒马屎尿多的过场,没有忽冷忽热的拿捏,没有“秋老虎”回头的余威。早上立了秋晚上凉飕飕,立秋给人们传递着“冬天不远了”的信息。
瑟瑟秋风从黄土高原刮过,静宁大小1098个梁峁百草尽枯,大地没了生机,像一位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人。响河水几近干涸,时断时流,形若游丝。大雁南归,“嘎嘎”哀鸣,迎着气流,艰难地飞行。西边、从华家岭上,东边、从六盘山顶,从“一”字到“人”字不断地变换着队形,飞过葫芦河流域河谷、川地,向南、再向南飞去……

2190多平方公里的静宁大地,深秋留下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,农忙后的田野一眼望去,光秃秃地枯黄。头年红旗招展、人欢马叫的壮丽场景已无踪影。
人瘦眼大,牛瘦屁股尖。几头耕牛不紧不慢的嚅动着颌骨,懒洋洋地卧在场边反刍,瘦皮包骨,成了“三快”----屁股比锥子快,脊梁干比刀子快,卧倒比起来快。虽然留有饲料,吃到嘴里早被打了折扣。
场角的毛驴,脊梁干成了弓形,向上凸起,瘦骨嶙峋。后腿之间没了裆,两条腿几乎贴在了一起,耷拉着脑袋,行走晃晃悠悠,没了中心。
成群的麻雀不时地从场上麦秸窝里扑棱棱腾空而起,像旋风一样散落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,叽叽喳喳不停地刨食。乌鸦低空盘旋,一有风吹草动,就“哇”的一声绝望地飞走了……

狗的狂吠中偶尔夹杂着叫驴有前音没后音的嚎叫,似乎即将断气,搜粮队急匆匆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敲门声不时传来。狗吠、驴叫、搜粮队的打门声,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大饥荒的哭丧曲。虽然不堪入耳,但他显示着饥荒年馑时期黄土高原仅有的生命迹象。

2
河娃说,1959年我9岁了 ,有些事记忆犹新。自家的事、亲历的事、刻骨铭心的事,到死也不会忘记。

1958年秋,我们甘沟乡开展了人民公社化运动,拉开了大跃进的序幕。干部手提铁皮制成的喇叭,对在嘴上宣传:“共产主义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、“点灯不用油,耕地不用牛”、“共产主义是天堂,人民公社是桥梁”…… 积极分子手里拿的多数是用碎布和旧报纸袼褙制成的喇叭,站在高处跟着叫喊,宣传人民公社的优越性。
实行公社化农民被称作社员,土地、牲畜、农具全归集体,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管理。响河村也成立了公共食堂,社员家的粮食全部交到生产队,由生产队选派炊事员,专门负责给大家做饭,小队会计兼任食堂管理员。“吃饭不要钱,老少尽开颜,劳动更积极,幸福万万年”----在静宁大地呈现一派共产主义的生活场景。

吃饭不花钱,在我们队也不是放开肚皮随便吃。吃饭有时间,顿顿有食谱,多数以面食为主。食堂兴起那会,大家都在食堂吃饭,图新鲜、看热闹,时间长了,遇到刮风下雨,有的社员就用盆盆罐罐把饭打回家吃。炊事员是“碗大勺有数”,饭桌前的墙上贴有各户社员人口的花名册,按人、按定量打给。俗约成规,久成自然,慢慢的各家各户都把饭打回家吃。

“共了产”的大锅饭仅办了一年光景,食堂因没粮食下锅就难以维持了。入社开办食堂时,社员家中的粮食交给了生产队,1958年秋粮除了公购粮,其他也全入了生产小队的仓库,1959年夏粮除了子种饲料几乎全被缴了公购粮。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,没有粮食,食堂哪能正常开饭?一日两餐没了保障,原粮加工由过去的去皮去黑,到而今的磨碎连皮吃。食谱没了,菜谱没了,清汤寡水菜叶叶、洋芋疙瘩也难填饱肚子,甚至一两天都不见食堂冒烟。老人孩子成天用眼巴巴的眼神瞅着食堂,盼望童话成现实,屋顶升起袅袅炊烟,大锅里有抹糊汤,还有热乎乎的洋芋蛋蛋。看烟筒冒烟是对生命的渴望,也成了饥馑年时社员对人生的奢望。

农历九月初,食堂从喝糊糊到喝清汤,再到彻底关门。一天没冒烟,两天没冒烟,盼到第三天依然如故,社员的心凉了、心也彻底死了。知道“共产主义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。”心里惊叹,“完了、完了,这下真的完了!”
那时的人头脑简单,一根肠子通屁眼,吃一斗拉十升。对于“一平二调”的共产风从无非议。人们坚信:“吃饭有食堂,政府是爹娘”, 到了共产主义了,还怕饿肚子?!

3
河娃说,我记忆1959年干沟没有发生特大自然灾害,种子撒了,地里长了,粮食也收上场了。要说遭了自然灾害,缴的公购粮是哪里来的?场里一堆堆麦秸、谷秆、豆蔓是哪里来的?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也不是美帝苏修支援的,实实在在是静宁地里长出来的。眼见为实,大地作证,1959年收成是一般年成,即就是遭了些灾、也不至于饿死人啊。

夏粮一上场,各级工作组就跟着屁眼进了村。除了子种、饲料,粮食全部入库进仓。有的社员说,“粮食入了国家仓库,就等于进了“中国人民银行”,国家给社员保管着哩,是保险的媳妇---保险的太太。”有的说,“现在入库叫颗粒归仓,吃的时候出库,叫返销粮。”说的啥,我不明白,我只知道粮食被牛拉驴驮运走了,饿死人时没见一颗返销粮。

秋粮一上场工作组又进了村,肩负着“保证城镇居民最低限度粮食供应”的重任,层层加码,对农村实行高征购。其办法如征夏粮,照葫芦画瓢,按着老方子来,社社队队都征了过头粮,没有给农民留下应有的基本口粮。
“工作走、工作走”,公购粮征购完了工作组就走了,留给社员的是一堆麦秸、麦衣、玉米芯、荞杆和豆蔓蔓、洋芋蛋蛋……为了自救,解决社员的口粮问题,响河村各生产小队都成立了搜粮队----挖掘、寻找食堂化时各户藏匿的陈粮。

狼多肉少,杯水车薪,搜出来的粮食哪能解决全队社员的吃饭问题。不管怎样,苍蝇蚊子都是肉,不添斤也增两。搜粮队乐此不彼甚是卖力,为的是搜出粮食时也能混的吃上一肚子。

实践出高招,实践出真知,仗越打越精,搜粮队越搜劲头越大,办法越来越多。安排眼线、排查摸底、日夜值班、严盯死守、白天盯冒烟、〔看谁家烟筒冒烟〕夜晚看灯光、鼻闻气味、耳听动静、敲墙听音、灌水渗地、查挖塌陷……整得社员心惊肉跳,人人自危。

饥荒如瘟疫,等农民警觉,已进退维谷,为时已晚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一夜之间,风声鹤唳,人心惶惶,感到世界末日来临。背着铺盖卷卷逃难的,拖儿带女要饭的,拆房溜瓦卖椽的,骨肉分离卖儿弃女的场景在静宁大地蔓延。

饥荒露头时人们的心态是平静的,相信政府,对人民公社这座共产主义桥梁充满了遐想与希望;粮食上场时,工作组把社员的口粮全征了公购粮,人们的心态由错愕到疑惑。工作组走了,搜粮队上门了,村子开始饿死人了,人们惊恐了。剥树皮、挖草根,想到与死亡抗争,想着活下去。死的人多了,埋都埋不急了,人们心态又恢复了平静----“该死毬朝天,活一天是一天!”

4
河娃说,我爸兄弟六个,他为老四,老六从小送了人。民国时,除老二在外边混点事,其他兄弟均在家种田务农。装粮食用的是泥做的罐罐,捣茶烧的是土炉炉,家里最值钱的两件衣服是羊毛擀制的毡袄袄,那还是爷爷手里留传下来的。

1959年饥荒初始,村主任马亮,支书成成,民兵排长兼文书援援三人组成一套马车:成立了响河大队搜粮队,目的是“挖宝、寻粮、自救”。
月余来,每到天黑,趁着夜色,搜粮队天天上门“臊毛”。 〔静宁方言:找事〕把我爸围到西厢房里,要他交出藏匿的粮食。
三人中民兵排长援援年龄最小,胡吹冒料人送绰号叫“扎尾巴”〔尾念异yi〕,他下手打人最狠,平时是个“打狗支桌子,吆鸡关后门”的“挎娃子”。〔而今叫马仔〕跟在支书、主任前后,鞍前马下,手提一把砍刀,刃宽四指,长过二尺,明光闪闪,寒气瘆人。刀刃开衣,刀尖抵心,着实叫人腿软。

村主任马亮每次来,手里总是握着一根牛皮绳。审问时他伸长脖子,瞪圆眼珠,倒背双手,叉开双腿。时不时地抽出绳头,在眼前晃动,在“老实交代”的吼声中,咬牙咬得咯咯响,皮绳狠狠抽去。看到我爸痛苦的龇牙咧嘴,他又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,嘴角上翘,得意地淫笑。随着颧骨上肌肉的抽搐,又是一声吼叫,“快说!”……

支书成成个儿矮,长了一对三角眼。上眼皮松弛耷拉,看东西或跟别人说话总是扬起下颌,乡人送外号“望天”。干部当得久了,职业养成他趾高气扬,目空一切。见人皮笑肉不笑,脸上像刮了一层腻子。他发火吼叫像猫嘶春----歇斯底里,阴森可怕。他收拾人自有他的绝招。

他走到我爸面前,右手从脖颃拔出一杆尺把长旱烟锅,握住玉石烟嘴,把烟锅碗伸向爸爸下巴底下,用力上顶。扯起公鸡嗓子嘶鸣:“抬起头,看着我。把粮食交出来!”
常年生事找茬,我爸见了成成如同老鼠见了猫。小心翼翼地回道:“粮食去年吃食堂时全交生产队了,一颗都没埋藏。”
成成伸出白铜烟锅碗,照爸爸的头“咣”的一击。随着“哎呀”声,爸爸头皮立马鼓起核桃大的血包,双手捂头,眼泪直淌。还有几次成成用刚抽完烟的烟锅碗直接塞进爸爸的脖子里,烫得爸爸嗷嗷哭叫。

5
搜粮队立了一套规矩:要我爸呆在家里,不得外出。上午到大队交待,晚上他们到家中审问。我家是独庄子,交代审问,收拾方便。
爸爸被禁在家里受审一个月了。一天晚上爸爸被搜粮队逼急了,回了一句:“没有就是没有,打死我粮食还是没有!”
这下惹恼了搜粮队:“吊起来,我叫你嘴硬!”
成成、援援一左一右拧住爸爸的胳臂,马亮把皮绳搭在爸爸肩头上,绳中打了一个环扣,两端在胳膊上绕了几圈,再把两手腕捆在一起。绳头从环扣中间穿过,两个人抓住绳头,使劲上下用力拉拽,手腕被抽到肩上。
双手从后背后升到脑后,凸如驼峰;人不由得挺胸躬腰,头部后仰,喉咙发出噢噢声;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,蜷着腿,猫着腰,膝盖弓到肚子……最后他们又把爸爸架起来,皮绳穿梁而过,援援抱住双腿,马明、成成拽住绳头,爸爸被吊到空中……
待放下来,爸爸如抽筋剔骨,成了一滩烂泥。

三人甩门而去。一家人围着爸爸撕心裂肺的哭泣。妈妈端了半碗水,用勺子一点一点从爸爸的嘴角灌进……爸爸长长出了一口气,看着围在身旁的儿女 ,泪如泉涌。妈妈搂着腰,我架着腿,二弟和妹妹拽着胳膊,一家人哭着喊着,一寸一寸地把爸爸挪到灶房的炕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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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在炕上躺了七、八天,度日如年,如躺针毯。他强打精神下了地,腿肚稀软,浑身轻飘飘,如腾云驾雾;眼前发黑,头晕目眩,几乎摔倒。他咬着牙,扶着炕沿,喘着粗气。想到孩子,“没我,这个家就完蛋了”。
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,是孩子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!

这几天倒也安宁,搜粮队再没见面。
第七天头上,民兵排长登门摸探虚实。见爸爸躺在炕上,目无光,面如土,血虚气堵。援援转了一圈,临出门丢了一句,“你想好了,要命还是交粮?你挑吧!”

第二天一大早,爸爸避开大路顺沟走小路,到十里外的高山亲戚家寻粮。他怀揣一条蓝布抽抽〔方言:口袋〕,随身带着旱烟锅,柱了一根棍子,趁村人没开门便动了身。他恐慌,怕遇见村人邻里;怕碰上村干部----大队给他立有规矩:家里----生产队,两点一线,早交待,晚听审,不准外出。
上坡气短,下坡腿软。吊了一绳子伤了元气,他身体就瓤〔方言:弱〕得很了。柱着棍子,喘着粗气,走走歇歇。

眺望六盘山,回眸华家岭,丘陵沟壑,川谷梁峁。黄土地上留下太多祖祖辈辈的故事和大风刮过的岁月痕迹。脚下的黄土地养育了他,黄土地上安葬着父母、还有列祖列宗----先人的先人。
他望着干沟的山峦,沟沟岔岔,沟壑交错,跌宕起伏,就像父母饱经沧桑的脸,有艰辛,有汗水,有坚毅,有不屈和顽强。

响河水自西北向东南流过。从雷黄,到闫坡,经干沟、屯堡,流向阳咀……上游有一个水库,灌溉着农田,那是解放后修的。河水不大,长流不断。发洪水时,河面加宽,洪水滔滔,轰鸣如雷,震耳欲聋。柴草树木、瓜豆蔓蔓、包谷秆秆、杂七杂八涌在河面,顺水漂流……响河给了他童年的欢乐和不灭的记忆。
他回神思量,身陷囹圄 ,不是监牢如同监牢。他明白,财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“我的头没叫驴踢,勺〔方言:傻〕到要粮食不要命的地步!”
他哭喊着,“苍天啊大地啊,我的粮食在哪里啊?!”

爸爸被打怕了。他到大队“交代”,多次遭到鞋底掌嘴、扇脸,打的鼻口出血、牙齿松动。他有脚有手,一个五尺男儿,任由他人蹂躏,只能忍受却不能还手。更令他奇耻大辱的是搜粮队把口水吐到他脸上,而自己只能默默忍受,却不敢抹去----擦了还会遭到第二次、第三口水的袭击,或者更严厉的鞋底掌嘴、扇脸……
他跪在山圪梁上,弓着腰,撑着拐棍,叫苍天开眼,唤神仙显灵。他欲哭无泪,双手拍打着地面,歇斯底里的干嚎----他甚至想到了死……

微风吹过,一个激灵,脑子清醒了。脑海闪现孩子在向他招手,向他呼唤:“爸爸,你是世上最好的爸爸!你是家里的房子;爸爸,有你才有家,有你才有我们!爸爸,我们等着你回来;爸爸,爸爸……”

7
太阳落山时爸爸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家门,妈妈下地干活还没回来,爸爸没和我们说话。他的举动和往日不一样,像换了一个人,更没有亲亲小弟三牛的脸蛋蛋。
我们瞪着眼睛,大气不敢出,怕惹爸爸生气。有的坐在门槛上,有的依在炕沿上看着爸爸。
他掀开锅盖,添了两瓢水,把柴草塞进锅底,划了根火柴点燃。从怀里掏出抽抽,用手捏了捏,从里面抓了两把面粉,剩余的连抽抽放到了案板上。碗里添上水,用筷子将面粉搅成糊状,待水开了,用筷子在碗口拨成条状下锅,当地人叫“捣疙瘩”。饭熟后他给我们姊妹四个每人舀了一勺,剩下的他全吃了。

黄昏时,群狗狂吠,爸爸知道大事不妙----今日犯了“戒规”、禁令。想起十天前的吊打,不由浑身颤栗,犹如筛糠,心跳加快,头昏脑涨,连滚带爬摸到了西厢房。屋内的火炕早已拆除,炕土、支脚子、炕面子作肥料上了地。边墙没拆,火炕成了一个黑坑坑。爸爸急忙躲到炕坑里,顺手把炕席顶到头顶上。
说时迟那时快,随着狗的狂叫,搜粮队提刀拿绳气势气势汹汹地进了院子。
“马琪!马琪!你个狗日哈的,这几天欠日噘哩!”〔方言;欠挨骂〕
“你胡跑个啥,哪个山沟沟链儿子去了!”〔方言;母狗发情,公母交配叫链儿子〕
“马琪,滚出来!”……
搜粮队从厅房到磨房、从牲口圈到灰圈〔方言;厕所〕没见到爸爸的踪影,在灶房遇到刚刚下地回来的妈妈。
“马琪哩?”
妈妈吓的战战兢兢,吭吭吃吃舌根发硬,嘴巴张了几张,半天没说出个三二一。他们越催、越骂,妈妈越害怕,她双手扶着门框,两腿一软,一屁股瘫倒地上。她不由自主下意识地用眼睛瞄了一下西厢房……。
搜粮队顿时明白,连干〔方言;急忙、迅速〕冲向西厢房。房梁上搭了一条牛撇绳,爸爸站在炕沿,踮起脚尖,两手在胸前半举,将绳分开,一纵身把脖子套到了绳子上----脚手下垂,身体前后晃悠着……
三人见状,转身退出,临出院门朝房里喊了一句:“收尸吧,你男人上吊了!”便扬长而去。

听到爸爸“上吊了”,犹如五雷轰顶,妈妈用手掌、用膝盖,疯了似的爬到西厢房。我们姊妹四个从墙角旮旯一下窜了出来,大的哭小的叫,顿时乱作一团。我分开爸爸双脚,弓着身子,把爸爸的脚掌放到肩头,两手握住前脚掌。二弟旺栓和妹妹爱芳抱住我的腰,帮我把身子挺直、上顶,和爸爸的身躯凝结成一个整体。我们用幼小的身躯做爸爸生命的垫基石,减少爸爸的痛苦,来挽救爸爸的生命。
小弟三牛动情地哭喊:“爸爸,下来吧,下来吧,抱抱我,亲亲我…爸爸…爸爸,今晚你搂我睡,明天你给我做捣疙瘩。”
三牛不知到啥叫死,也不知道爸爸为何而死。

哭喊久了,声惊相邻,待割绳放人,躯体已经僵硬。妹妹爱芳哭喊嚎叫:
“爸爸醒醒,你不要我们了吗?野狗来了谁挡哩?!”
“爸爸,爸爸…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!爸爸,你听见了吗?!”
三牛用手摸着爸爸的脸,头抵着爸爸,呼唤爸爸起来做捣疙瘩……

妈妈请人用一寸厚的杨木板钉了一口匣子,随身的衣服把爸爸安葬了。她想不出更体面的办法,只有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。我顶着纸盆,旺栓拉着爱芳,送爸爸上路。下葬时二弟和妹妹疯也似的跳进墓坑,哭着喊着趴到棺材上,不让填埋。亲戚只好下手,把弟弟和妹妹拖了出来。
爸爸走了,那年他36岁。

爸爸走了,他是在搜粮队见证下离开人世的。
爸爸走了,他是在马氏宗族亲人的威逼漠视中上吊的。
爸爸走了,他带着冤屈、带着迷茫上路的。
爸爸走了,他不想死,他不得不死,他生不如死!

----待续
佳谊 发表于 2018-10-9 10:36:45 | 显示全部楼层
看的泪流满面,旧社会太可怕了,楼主文采太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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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13 09:49:27 | 显示全部楼层
佳谊 发表于 2018-10-9 10:36
看的泪流满面,旧社会太可怕了,楼主文采太棒了。

故事发生在困难时期。问好,谢谢赏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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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13 09:53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8
河娃说,爸爸去世后妈妈要养活我姊妹四个,既当爹又当娘,里里外外,举步维艰。在饥荒露头不久,外队就“有人饿死了”。妈妈几天少言烦躁、寝食难安,常常含着泪花,摸摸弟弟、亲亲妹妹,看了这个、又摸那个,生怕把孩子丢了似的。
弱肉强食,当村里人们一窝蜂地疯抢树皮充饥时,我兄妹年小力薄,心惊胆战,不敢上前。一次,在争抢中大弟弟被人打的皮青眼肿,半天才剥了手掌大一块榆树皮。回到家里,他从怀里掏出树皮叫妈妈看时,妈妈一把抱住弟弟,眼泪夺眶而出,够噎的泣不成声。万般无奈之,她痛下狠心,决定把大弟弟送人。妈妈说,“旺栓七岁了,懂事了,送给人逃活命总比挤在家里饿死强。”
听说要把旺栓给人,小弟三牛“哇”地一声嚎啕大哭,鼻涕吊到下巴上,哭喊着:“不要把二哥给人。我再肚疼巴不哈,〔拉不下大便〕谁给我掏屎呀?”

前些日子,妈妈把我和旺栓拣回来的荞杆、谷衣、玉米芯和榆树皮剁碎,放到锅里炒黄,用石窝〔有的地方叫盐窝、姜窝、辣子窝〕捣成面面,用开水冲的喝。小弟三牛年小无知,更是任性,他嫌清汤喝不饱肚子,就把荞秆谷衣捣碎的糠面面抓了半碗,和了些水,用手拌的捏成攥把子〔方言:窝窝头的形状〕吃。第二天肚子疼的在地上滚蛋蛋,拧的胀疼,想拉屎又拉不出来。趴到拉沿上〔方言:墙根基伸出的台阶〕一会儿蹲下,一会跪下,脸色蜡黄,汗流如雨,最后都哭不出声了,如一堆烂泥,软瘫倒在地上……

妈妈把三牛抱到怀里,一手搂着脖子,一手掌放在肚子上左右上下转圈圈推揉。三牛又喊叫要拉屎,趴到拉沿上又拉不出来,憋气、用力,一努再努,〔使劲〕嘴角外抽,腮帮鼓起,憋的脸蛋通红,像下蛋时的鸡冠子……
旺栓说他眼睛比妈妈好,要给弟弟掏屁股。饥荒年代,人吃的不如现在牲口吃的,树皮草根,糠糠草草,拉的大便不如牛粪、像马粪。牛把长纤维反刍了,拉的粪较细腻,上了年纪的人和病人吃糠咽草更容易便秘。那年代用棍棍相互帮忙掏屁股是常事,不足奇怪。

妈妈说,河娃,你岁数大,还要照看妹妹爱芳和小弟弟哩。把旺栓送给你五爸,在一个村子,离的不远,早不见面晚见面。这么一说,三牛才忍住了哭闹。
第二天,妈妈把二弟送走了。过继给五爸当了儿子。

一次干沟街逢集,妈妈叫我到黑市看看,有没有买卖木料的,都是啥价钱。我从集市转回来说,有买卖椽子、檩条和大梁的,便宜得很。丈二的松木椽卖不到1元,一丈长的松木檩是3元,丈六长的杨木大梁价格在13元上下。妈妈说磨子不用了,把磨房的木料拆的卖过。叫我去数数有几根檩、几根椽。看了后我告诉妈妈,能拆20根椽、3根檩条,算了一下,买家上门拆的话,打八折能卖20元左右。

第二个集市上我引来了买主,买家包干拆,烟茶不打扰,一间磨房的木料卖了19元。妈妈给我16元,叫我买粑粑。我拿了一件夹袄袄,在黑市上买了8个谷面粑粑,小心翼翼地用袄袄包的抱回了家。
妈妈说粮食是命根子,没吃的人就不得活。她把粑粑掰成指头蛋大小的疙瘩,晾干后装到一个抽抽里〔袋子〕,吃的时候和榆树皮、谷衣、地软儿合在一起熬糊糊,一天只喝一顿。妈妈说:“细水长流,要省着吃。唉,饥荒啥时候才能过去呢!”她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。

9
三年饥荒中我们村把三分之一的人没了,饿死人最多是60年初春。
儿多母受饿,孙子多了饿死婆〔奶奶〕。我家最早饿死的是妈妈。妈妈不是饥荒时期村里饿死的第一人,但也算是村里饿死最早的人了,在60年春就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二弟送人后,妈妈回来躺倒就再没起来。一天,她对我说:“饥荒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河娃,我把爱芳交给你了。你在,妹妹在,啥时候都不要把妹妹撇过了。”

妈妈在炕上躺了六、七天了,焦虑烦躁、全身乏力、说胡话、叫爸爸的名字。接下来四肢浮肿,胳膊腿肿的明溜溜的,像吐丝的桑蚕,手指一压一个深窝窝,半天泛不起来。等肿消了,身上的肉没了,剩下的是骨头架架。她仰面朝上躺着,不说话,也很少翻身。

一天,妹妹爱芳把我拉到院子,爬到我耳朵根悄悄地对我说,“哥哥,我帮妈妈翻身时,妈妈身子轻得很。舌头根子像硬了,说话“乌拉乌拉”的,我辨不来了。〔听不懂〕妈妈身上的虱子全爬上了头,小的有针尖大,大的像麦麸片,惊恐纷乱,像没了王的蜜蜂,胡爬乱窜,寻人换窝哩。”妹妹接着说,“三妈死的时候五妈对人说,三妈死的前一天,身上的虱子造反了,全爬到了头顶上。五妈说虱子灵的很,人要死了,虱子早知道,说这是死亡的兆头。〔方言:征兆〕五妈还说,上了头的虱子不叫虱子,叫“爬头虫”。”

天黑时,妈妈用微弱的声音说要喝水。院子里的井有三丈多深,是手摇辘轳井。前两天绞水时,我身子瓤,〔方言:弱〕,手没劲,放了“飞辘轳”〔滑落〕,水桶撴底了。〔水桶底撴坏了〕我端了一个洋瓷缸〔搪瓷缸〕摸黑到响河里取水。下到河边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跤,下腰定神看时吓了一跳,不知是谁家把死娃娃撇到了河边上了。

我把缸子墩到茶炉子上,水烧开放凉,用勺勺喂时,妈妈的嘴张不开了,灌不进去,水顺着嘴角流到了枕头上。她想转头看看躺在身边的三牛,没力量、气也不够用了。
妈妈用温柔母爱的眼神看着弟弟,嘴辰微微动了两下,却发不出声来,一颗热泪从眼角滚落到枕头上。我明白,妈妈是丢心不下三牛啊!

清早,我趴在炕上睡的迷迷糊糊,妹妹哭喊说妈妈叫不醒了。我看时妈妈已没了呼吸,肌肉都僵硬了。妈妈就这样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我们。
人有多种多样的死法。我想,饿死是所有死亡中最残忍的、最无法承受的。这种没有时间限制,静静地漫长的等待,消耗的不仅是人体脂肪,也磨灭了人的性情和意志。
我没有哭,没有叫喊,也没有流泪;我没有制止妹妹对母亲的呼唤、哭泣。我的心碎了,也麻木了----我的心在流血。

10
家里沉闷,我想在村子里走走,透透风,让脑子清醒清醒。
太阳老高了,按正常该是早上劳动下工时间。
早春的阳光是个屁温子,不起风,暖烘烘,一旦山风刮过,浑身就透心地凉。我掩了掩怀,无目的在村里游荡。大多户数关着门,从里边拴上的,也许一天都不会开;外面挂上锁的,也许一年半载人都不回来。远处的狗在叫,村子里传出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,不知谁家又饿死了人。

回到家里,我看到小炕桌摆放在妈妈的脚头处,上面放着菜碟子。碟子里有榆树皮丁丁、骆驼蓬根、几疙瘩谷面粑粑,还有一碟用水泡胀的地软儿。除了当时人现时能有的吃头〔方言:吃的〕桌面还放了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、一双筷子、一杯水。我惊奇地问妹妹,“谁来过?”
妹妹说,“没有呀!”
“这是谁献的?”〔谁敬献的祭品〕
“我。三妈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。”
妹妹说,没有黄纸,妈妈脸上了盖的是三牛的一件褂褂。
我感动地泪水长流,双手捧着妹妹的脸蛋,夸妹妹聪明能干。
妹妹问我:“哥哥,找到安埋妈妈的人了吗?”我一下被问的愣住了。是啊,我出去干什么去了?
饥荒时期家里死了人,大人们可以帮的相互抬埋。我们家没了大人,请人帮忙这个人情没法还。即就是请人,又有谁愿意来帮忙呢?我一时没了主意。

妹妹见我不吭气,她又说:“哥哥,刚才我给妈妈擦脸时,发现妈妈屁股底下湿了一片子,不知啥时候尿下了。”我说,怕是咽气的那会。我叫妹妹找一条干裤子给妈妈换上。妹妹翻了一整,找到两条旧裤子,都是补丁摞补丁,有一条还少了一条裤腿,怕是作补丁用了。妈妈身上穿的裤子虽然不是新的,但没有补丁。我叫妹妹帮的退下来,我拿到河里洗洗。

我安顿妹妹,下午我到后沟里寻的挖辣辣根〔野草名,叶茎呈红色,形似荠荠菜。根能吃,味辣〕、拣地软儿〔有的叫地皮、地耳〕给弟弟三牛熬汤喝,再不找吃的弟弟就要饿死了。妹妹很懂事,说我走了她把门拴上,在家陪着妈妈、看着弟弟。她叮咛我不要走的太远,远了怕我走不动,回不来了。我安顿妹妹,我走后任何人叫门都不要开,不要把妈妈死的事情告诉人。妹妹连连点头答应。

昨晚下了一场稀屎雪〔雨夹雪〕,落地便融化了。地软儿得水伸了个腰,虽然没长大,却厚实了许多,拣拾时不易揉碎。节令还早,辣辣根没出芽,不仔细寻找,真难发现。走了一条沟,从坡边到荒草滩,到处都是人拾地软儿踩踏的痕迹和挖过草根的坑坑。今天算我运气好,拾了半碗地软儿,挖了四、五颗辣辣根。

11
回到家里,太阳离落山还有一竿子高。我把放了“飞辘轳”的桶打捞上来,桶底撴裂了一条缝。我把它锤平,放到井里试着打了一桶水,吊上来漏的只剩了半桶。不管咋样,比到河里端水省时、省力,半桶水吊起来还省劲。
我把辣辣根和地软儿淘洗干净,辣辣根切碎放到石窝里捣碎,两样一起放到缸子里熬汤,渣渣我和妹妹分吃了,汤汤留给弟弟。三牛张不开嘴,渣渣嚼不烂,也咽不下去了。

望着弟弟三牛,才叫三岁啊。
他蜷缩在炕的一角,也许是太饿了,太虚弱了,他双眼紧闭,趴在炕上像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,对外界的光和声没了一丝反应。随着呼吸和肚子的起伏,证明他还活着。哭,是人类独有的情感表露,但弟弟不会哭了,也哭不出声了。

他趴在炕上,从后背看,皮包骨头,肋条根根可数,脊椎骨凸起,清晰可见。双肩下垂,两小臂收在怀里,压在腹下。肩胛骨中段端突起,靠近脊椎骨的一端下垂,似园非园,如同蝙蝠收回披在身上的翅膀。
我把小弟抱在怀里,他身子骨轻飘飘的,如同烧过的蒿杆,形虽在却成了柴灰,没了质的重量。他不哭也不闹,眼眶深陷,眼大呆滞无神。颧骨凸起,脸上雏雏巴巴的皮肤像是绷上去的,没了一丝丝肉。腮帮陷了一个坑坑、瘦的腿长胳膊细,像个麻杆杆。前胸骨两头翘中间低,如同水的波纹……

妹妹让我把弟弟放回炕上,说她要给弟弟喂水吃。她趴在弟弟的一侧,先喝了一口地软儿汤噙到嘴里,两手撑着身子,把头伸向弟弟,嘴搭到弟弟嘴上。嘴对嘴,一滴一滴把汤汤喂到弟弟嘴里。她不急、不慌,喂一点、停一下,她怕把弟弟呛着了。时间是生命,年馑时期有吃的人才能活着,有食物才能保住生命。
汤汤一口一口喂进弟弟的嘴里,流入他的胃中,弟弟慢慢苏醒了,抬起眼皮,露出了乌黑的眼仁。他说:“姐姐,我做梦爸爸给我喂捣疙瘩呢。”他老想着爸爸死前给他做的那顿拨疙瘩,他后悔没给妈妈留一口。他见我和姐姐看着他不吭声,就喊着要妈妈。我说,妈妈累了,睡着了,三牛乖,听话。弟弟又慢慢闭上了眼睛,不声唤了……

12
下坡子日头说落就落。
初春夜长,白天好过,晚上难熬。
妹妹点亮了煤油灯,我问给妈妈洗的裤子,妹妹说晾干了。她把裤子拿来,开始咋样也套不上,主要是里面的裤口跟着外面的裤子往上卷。最后妹妹找了两节细绳绳把里面的裤口扎住,把洗好裤子的腰和裤口捏到一起,套进双脚,再拽着裤腰,左右滚动妈妈身子,一点一点往上拽,终于套上了……
妈妈靠南墙躺着,那儿有窗户,地方凉。我把弟弟抱的放到妈妈的右侧----这是他睡觉的老地方,离妈妈有一尺的距离,身上盖着我的棉袄袄。妹妹说她和弟弟脚蹬脚睡,靠妈妈近心里踏实,我睡在三牛的旁边。
夜深了,我睡不着,想着如何安埋妈妈。
妹妹也不停地翻身,似乎也在想着什么。我问妹妹想啥哩,妹妹小声地哭着说,“想妈妈了。”
她央求〔恳求〕地说,“妈妈就停放在炕上吧,不要挪到地下去。晚上睡在一起,想妈妈了随时都能看到。”我说,行。现在是一家顾不了一家,找不到抬埋的人,就依着你。
妹妹又说,“我想旺栓哥了。把二哥叫回来,在院子里刨个坑坑,我们三个把妈妈也能埋了。一天埋不了,我们就三天埋。哥哥,你不用发愁。”我说,睡吧,别想了,安埋的事以后再说。

早上醒来我先在村里转了一圈。哭喊声告诉人们----村子又有人饿死了。
捶胸顿足,声声凄惨。天天都死人,只是一个先后。人们听惯了哭声,神经麻木了。生命如蝼蚁----现在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蚂蚁一样,都是一个“死”字,死了就完了,没有人过问是怎么死的。
每天早晨妹妹都要揭开妈妈脸上苫着的褂子,给妈妈擦擦脸。第四天洗脸时她惊奇地喊叫,“妈妈要活了,腿不硬了,胳膊能弯了,身子软和了。”我仔细查看,妈妈身体有了浮肿,肚子鼓胀,带着泡沫的血液从口角和鼻子中流了出来了。我知道,妈妈再不能在家里停放了。
弟弟三牛不哭不闹,汤水已灌不下去了,一动不动静静地趴在炕上。这几天晚上我还是把他放在我和妈妈中间,可每天醒来发现弟弟都转了方向----斜着身子,把头伸向了妈妈。他又不是本着妈妈去吃奶,是什么力量驱动他在昏迷中心里唯有妈妈,并能准确知道妈妈的位置和方向。这一怪异现象至今我也想不明白。
下午我去舅舅家报丧,把妈妈过世的消息告诉了舅舅。恳求舅舅找人把妈妈埋了。舅舅说,他们村里也是天天死人、天天埋人,今天迟了,明早他找人来埋。

----未完 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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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尔 发表于 2018-10-15 15:07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含着泪读完的,写得很真实,甚至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当时的那种人物处境。。。
虽然自己不是那个年代过来的,但多多少少听父辈们提起过闹饥荒那些年的艰辛和不易
期待能够读到您更多的作品~{}{}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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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26 15:23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果尔 发表于 2018-10-15 15:07
含着泪读完的,写得很真实,甚至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当时的那种人物处境。。。
虽然自己不是那个年代过来的, ...

问好,谢谢赏帖点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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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26 15:26:08 | 显示全部楼层
13
月底,没有月亮,天地浑然一起,混沌、迷茫。四周一片漆黑,像一口大锅扣在头上。
在山风的呼啸中传来大门被“嘭嘭”的敲击声。
“河娃子,开门,我是五妈!”
我很纳闷,黑天爬步五妈找上门来有啥急事?
大门打开,五妈从地上抱了个很沉的东西,一句话没说,直径地抱进了睡房。
五妈说,“我把旺栓给你送回来了……”
她说天太黑,屁股连炕边子粘都没粘,抽身急冲冲地就走了。

二弟躺在炕上,脸肿的像个大南瓜,眼睛成了一条细缝缝。他哭着说:“哥哥,五妈不要我了,你们还要我吗?……”
爱芳趴到旺栓身旁哭着说,“二哥,这是你的家,咋个不要你。”我握着弟弟肥肿的手,暗暗发誓,今后死活一起,再也不分离。
我找了些碎柴,把炉子点燃,缸子里添上水,抓了半把麦粒放到炉子上微火慢炖。
弟弟用微弱的声音说,“妈妈和三牛呢?”
妹妹哄旺栓说,“妈妈在西厢房哄三牛睡觉哩。”
弟弟说,“我困得很,想睡。”
我说,麦颗快煮熟了,你喝了再睡吧。
弟弟说,“肚子胀,不喝了……哥,靠近点,让我抓着你的手……”
弟弟呼吸急促,张着嘴,喘着粗气。我侧身躺下,脸贴在弟弟的脸上,他两手紧紧抓着我的手,很有劲,生怕分开了。
弟弟不说话了,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平顺----他睡着了。

一觉醒来,弟弟手冰凉了,抓我的手已经松开。细看时,弟弟已经殁过了。
我欲哭无泪,恨皇天无珠,枉为神灵;骂厚土载万物而不能养,愧为地母。哭、骂、恨只能用来出气、消气。一个月不到妈妈弟弟三人先后饿死,没有新衣,没有棺材,芦席卷葬,连个抬埋的人都请不上……人心不古,转而世态炎凉,不是社会风气变坏,是现实无法逾越。家家断粮,户户断炊,饥寒交迫,自身难保。几乎家家都有饿死的,有的户还绝了根。人们有气无力,行走脚都抬不起来,哪有帮人挖坑抬埋的力气呢。

我望着弟弟,送人不到两月又被送了回来。虽然他殁了,但是,他是在自家屋里拉着我的手上路的。他没见到妈妈和弟弟,我想他们会在去西天的路上,相伴相随相互照顾的。

看着熟睡的妹妹爱芳,她廋的脸只有巴掌大,六岁就成了孤儿,经受了人间失去父母、哥哥、弟弟,生死离别的痛苦,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打击啊!一家六口,现在只丢下我和妹妹,患难与共,相依为命。妹妹聪明伶俐,命运多舛。我想起妈妈临终的嘱咐:“妹妹交给你了,啥时候都不要把妹妹撇过了。”我翻身跪在地上,望着星空,向爸爸妈妈发誓:我在妹妹在,吃屎喝尿,也要把妹妹带大!

我不想把弟弟旺栓的躯体马上撇掉,既然回来了,就留他多住几天,不枉他回家一趟。再说天冷,尸体一时也腐烂不了。按习俗,他才八岁,不够睡棺材、躺匣子,“入土为安”的资格,更何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,活人都管不了,又有谁去计较一个死孩子的安葬礼仪?在当地,平常年里,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殁了,体面的是睡大草笼,用柴草点燃、烧黑、撇过、就完事了。
我不想求拜人,也没处求人,我有意把二牛在家里停放了七天。他的浮肿消了,身体收缩变小了,只剩了一副干骨头架子,怕连三十斤都没有。

我找了一只草编大笼,装上荞杆和麦秸,头一天下午就提的放到妈妈坟头。第二天一大早我用妈妈一件褂子把弟弟包好,放到我脊背上,两只衣袖在脖子下面挽了个结,妹妹帮的用绳子撸住二旺栓的屁股,再系到我腰间,留出一节绳头,我叫妹妹必要时拖我一把。
我把弟弟背着,妹妹在前面拉着,遇到台子、塄坎,能坐下或靠住的我就停下来缓缓气,遇到难走的地方妹妹就拽紧绳子拉一把,途中歇了五、六次。一次塄坎太低,坐下起不来了,妹妹从后面扶着弟弟的双腿,我双膝跪地,手指抠着土坎,硬撑了起来。

把弟弟背到坟地,跪在妈妈坟头:“妈妈,我把旺栓给你送来了,交给你了。”
妹妹趴在地上:“妈妈…妈妈”,“弟弟…弟弟”……声声呼唤 ,哭成了泪人。
我和妹妹用当地习俗、体面地送走了弟弟。回来时我把妹妹背在脊背上,她搂着我的脖子。太阳老高了,多数户数大门还拴着。
进了门冰锅冷灶,屋子里透心地凉。伤感、凄凉,世事瞬息万变,一家六口现在丢下了我和妹妹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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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8-10-26 15:38:07 | 显示全部楼层
后记:
河娃是我今年二月住院认识的病友,我睡20床,他是19床。我们在一个房间住了六天,交谈中得知他的一些身世和经历。

我坐在病床上一边听,一边在住院费清单上记下了他父亲被逼上吊,母亲和两个弟弟饿死的详情。每讲往事,河娃眼圈发红,低着头,极为悲伤。

出院后我们见过一次面。他身体仍然不是很好,忙于生计,我怕往事重提,使他难过,话到嘴边,又停了下来。因此,孤儿院以后的事我只知道个大概。

河娃,甘肃静宁人,1950年12月8日生。
1960年料理完妈妈和弟弟的后事,他和妹妹爱芳被静宁县孤儿院收养。当时静宁城有4个孤儿院,男女生分校吃住、读书。
河娃在孤儿院只呆了一年,在那里读了一年书。1961年冬,12岁时因超龄被孤儿院送回原籍生产队劳动。妹妹爱芳在孤儿院呆了6年,读完四年级。

1962年,河娃回到响河公社后被二伯母收留,在生产队劳动,给队里放羊。半年后被只生了三个女孩的族人收为养子。在生产队劳动,他不怕苦,舍得出力,队上给他评记8分工。第二年,13岁时背粪、挑土、担麦,和大人干一样的活,不使奸耍猾。按“同工同酬”被生产队评为全劳力。从此,和大人一样,记的都是10分工。

1966年,妹妹在孤儿院读完了四年级,12岁时被孤儿院送回老家,与河娃一起生活在养父家。妹妹勤快,除生产队劳动外,在家里打水洗衣,烧锅做饭,拔草喂猪,一点不识闲 。

1969年养母又怀了孕,对人说,“有神灵托梦”,她要生“儿子”。从此,对以后家产的继承,养母有了想法。这年河娃也叫20岁了。
养母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一条腿长、一条腿短、走路侧楞子、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勺女子〔勺子,方言:傻瓜〕,硬要给河娃做媳妇。河娃坚决不答应,说他连自己都养不了,没能力再养活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。养母硬坚持自己的主意,把河娃、勺子、爱芳凑在一起,“分”了出去。给了1间没门没窗的柴草房,3个土碗,3双筷子,一口豁豁铁锅。〔有缺口〕分家前,养母把家里的粮食全挖坑藏到了地下,只给他们分了60斤粮食。

春节即到,盐钱都没得,河娃想到家里才卖了一头肥猪,还是妹妹一手养大的,便张嘴想要块儿八角的油盐钱。养母说:“扯了一床被面子、买了一床棉絮、给爱芳扯了一条袄面子,钱花光了。”〔过年做棉衣时,养母说,袄面子留着待爱芳出嫁时给,到爱芳出嫁时连个布头影影都没得。〕

迫于无奈,河娃安顿好妹妹后选择了逃婚。他离乡背井,远走陕西,成了一名时代的产儿----“盲流”。

1970年到1977年河娃在陕西麟游县帮人挖了两年窑洞,〔没工钱,只管吃住〕在宝鸡当过“麦客”,帮人割麦碾场。在扶风县野河祁家沟生产队当过饲养员,喂了一年牛。〔只管吃住〕他养的6头牛当年还产了一头小牛,个个膘肥体园,在全大队被评为第一。

那时,没有“身份证”一说,出门在外凭的是生产队开的证明。河娃当时是偷着走的,没有证明来证明“自己是自己”。
1977年秋,因没有身份证明,按“盲流”对待,被抓的送到麟游收容所。在收容所关了13天,每天两顿玉米面糊糊,天天押着修路,后被遣返,经宝鸡、天水,3天后送回老家静宁。

六年后河娃回到响河老家,妹妹出嫁了、勺子被人卖了、那间柴草房也垮塌了,周围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。得知养母第四胎生的还是个女子……

一到家,河娃买了烧纸祭品,在父母坟头放浪地 、痛快地大哭了一场……
养母在房圈圈的角落里见到了河娃,想再次收养他,被河娃拒绝了。

回家后河娃病了,上吐下泻,时冷时热,躺了18天,差点要了他的命。

病情稍待好转,河娃住着棍子,趔趔趄趄,一路讨要,第二次“盲流”到陕西麟游,在大山深处的天堂公社林药场当了一名临时工----种药育林。

林场有6名育林员,除他一个是外来工,其余五人,是从五个生产大队每队一名抽上来的。药材以种黄芪为主,单独开伙,自做自吃,除过口粮,公社还给少许油盐零花钱。

林场呆了一年多,生活虽然单调,但也有情趣。下工了转转山,拔野菜、摘野果、套野兔;打扑克,“续竹干”、“争上游”。一次下山,河娃在一处垃圾堆里捡了一本新华字典和几本图书,他如获至宝,没事了就翻字典认字,学习知识。他在孤儿院只读了一念书,大部分字都是在天堂林药场查字典认下的。他还从捡来的书中学会了丈量土地和珠算。他算盘打得相当精,斤两口歌背的滚瓜烂熟,不打磕巴。珠算“留头式”、“破头式”、“撞归”、定位,狮子滚绣球从1滚到9,娴熟流利。

河娃的三伯父生了三个女子,最后抱养一男孩传宗接代,延续香火。三个女子先后出嫁,养子尚未成年。1960年老两口饿死在家中,养子逃荒乞讨流落西口,杳无音信。民国时河娃三伯父家境富裕,村主任马亮疑地下埋有金银财宝。当村主任大权在握时,以300元价格买了马老三一院房屋。没住几年,便以拆旧建新为名,大动土方,挖地寻宝,拆了旧房,建了新房。马亮是响河村第一个买回四轮拖拉机的人。人们传说,“马亮得了外财,发了!”

1979年河娃和三伯父的女婿一起流落到河西走廊,适逢改革开放,政策放宽,便在一乡村落户定居。

1970年到老家娶回了媳妇,生了一儿一女,都供养的上了大学……
现在,马老汉在家带孙子,享受着人间天伦之乐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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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生身之麦积版 发表于 2023-8-4 16:21:26 | 显示全部楼层
佳谊 发表于 2018-10-9 10:36
看的泪流满面,旧社会太可怕了,楼主文采太棒了。

公社时期不是旧社会,已经是社会主义社会了。只是为了保证城里人的口粮,把农村的口粮全运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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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23-8-21 16:21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果尔 发表于 2018-10-15 15:07
含着泪读完的,写得很真实,甚至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当时的那种人物处境。。。
虽然自己不是那个年代过来的,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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