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纪实〕饥饿的三江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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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苑.南苑 发表于 2017-8-8 17:46:14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  〔纪实〕饥饿的三江源
        
  三年“困难时期”离我们渐行渐远,“天灾”也罢,“人祸”也罢,依稀成了历史。用千万条鲜活的生命制造出了“非正常死亡”的奇迹,是、非、对、错,自有后人评说。

  1960年,癿扎。
  癿扎,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最南端一个比较大的藏族村落。周围甸子上除了杂草,没有其他灌木和林子,南边与西藏的昌都接壤。村子前面的小河上,两座相邻很近的简易木桥,天荒地老、摇摇欲坠。过了小桥,就是玉树州有名的红盐产地---癿扎盐场。在东北方向紧邻的大山顶上,有一座寺庙叫公牙寺,澜沧江的正源----子曲河水从山后流过。顺着公牙寺向南,山岭起伏,蜿蜒不断。

   6月。
  一天下午,营部来了一位女青年。她二十来岁,衣衫褴褛,落魄抑郁,头发蓬松,面带菜色,但依然端庄清秀。她身上斜挂了一个军用黄包,脚抬得很低,步子迈得很小,眼神里写满了茫然和惆怅。
  癿扎,除了小杂货店店主及我们一个班的留守驻军外,再无其他汉人。
  接待她的是营里的掌工----一位专给骡子马钉掌的山西籍上等兵。他的名字起得怪,是复姓,叫冯和不冷。下午,我们管她吃了一顿饭。饭后,我们几个陪着女青年到村子前面的小河边散步。
   
   她走上小桥,右胳膊搭在晃晃悠悠的扶杆上,低头听着远去小河哗哗流水声,抬头望着从公牙寺上空飘过的朵朵白云,长时低头不语,忧心忡忡。
  许久,她才缓过神来,轻声地说:“我从香达来,是个逃难的。没有吃的……饿怕了……和我一起来的支边青年,逃活命要紧,谁也顾不了谁……死的死,逃的逃,一半人已经没了……”

   她说,往北路途遥远,给钱司机也不敢拉,何况现在穷困潦倒,身无分文,步行到死也翻不过巴颜喀拉山。东面是金沙江,河流湍急,江面无桥,插翅难飞。因此,她选择南下,走西昌、奔四川……
她说,她思念父母,想回河南许昌老家。

  她1958年初中毕业, 想把自己青春年华奉献给边疆的建设,响应国家号召,报名来到世界屋脊----雪域高原玉树支边。
  她说,1958年至1960年,赴青海支边是国家的一项经济建设措施。至1960年5月,到青海支边的青年有两万多人,能走动的都逃走了,体弱多病的,只有等死了……
  她说,玉树州平均海拔4000米,气候只有冷暖之别,无四季之分,全年冷季近8个月,没有绝对无霜期,年平均气温-0.8℃。气候高寒缺氧,她们一时不能适应。开荒种的青稞,土壤肥沃,雨量充足,长得倒不赖。
夏季不冷不热时节,省委头头下来视察,见青稞苗壮根深,绿油油一片,高兴得合不拢嘴,“青海农业大丰收放卫星啦”!可怜玉树夏季命短,青稞刚扬完花,还没等到灌浆,就下起了霜,支青们辛苦的耕耘,到头来收获只是一把青稞秸草。
省委浮夸吹了牛,上报农业大丰收,这下可坑苦了支边青年,他们的口粮当做丰产余粮被征购,支青们才遭到了人为的饥荒……说到伤心处,潸然泪下。

  夜里,我搬了一张两节对叠的木质帆布行军床,老乡李兴文西进去了唐古拉山剿匪,我就把他的行李打开,让那位青年睡。
  我们住的是两层土木结构的藏式平房,屋面几乎没有斜度,最上层是用土压实的。那晚,半夜天下雨,屋顶漏水,掌工冯和不冷帮那青年挪了床位。
  
第二天我起来听说那女的已经走了,不知道又逃向何方。往南走昌都,山高路险,森林茂密,人烟稀少,语言不通,缺吃少穿,对一个单身年轻女子来说,将是困难重重,凶多吉少,需要多莫大的胆量和勇气啊。

  1960年 11月中旬,181团2营驻守在玉树的小苏莽。6连住的最远,在巴塘飞机场东面金沙江畔的相古寺,5连驻在囊谦县的嘎儿寺,机枪连驻在玉树中部的白马海地区,炮连驻防在小苏莽乡北边的东从寺,营部和4连驻扎在小苏莽。

  小苏莽位于青海玉树县的东南部,距首府结古近百公里,地处曲江河谷,海拔4300米。小苏莽有一座萨迦派寺庙,在河的底谷靠西面依山而建。上下两层,殿堂大门朝南,规模宏大,虽然年代久远失修,岁月沧桑中仍显出辉煌气势。经堂左墙壁上用藏族文化中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画的佛像,慈祥威严,颜色夺目。经堂上面悬空挂着四只棕熊皮制作的标本,头南尾北,一字排开,熊视眈眈,守护着经堂。上层大门面西朝山,是僧侣起居生活住的木屋。地板,墙壁全是用木板装置的。寺庙的北侧,沿着小河边有一片藏式平房,住着河南来的支边青年。小苏莽寺周围没有树木,全是草甸子,顺着河谷向南的江西沟与西藏昌都接壤,那里有原始森林。沿河谷北上8里,在一座山峰的峰处也建有一座寺庙,叫东从寺,再往北就是玉树巴唐飞机场了。
  寺庙的北侧,有一排平房,是我们营部的马厩。当时我们正执行军事任务,每匹战马每天的饲料为8斤。饲料有大豆、玉米、大麦,每天天不亮、晚上天黑后喂两次。上料后,稍不注意,女支边就摸进马厩,拿取饲料。
白天,马一出厩,不少女支边就跟在马群的的后边,等着马拉屎。见到粪便,就蹲下身子,左膝跪到地上,右手拿着一根小木棍,扒拉着粪便,将马没有消化过的饲料豆,用手捡的直接丢进嘴巴里。拣一颗,丢一颗,追逐马群,不停地扒拉。中午,马将吃过饲料的粪基本排完,粪便里再也找不到饲料豆了,女支边才三三俩俩,又聚集到草甸子上,挖食草根。
   
  听说,小苏莽附近草原短尾鼠都被支青抓的吃光了。饥荒一开始,有的支边青年,把死畜干皮张捡回,烧成灰用水冲的喝,没想到服后,肚胀如鼓,活活地把人给胀死了。
  
   1961年9月,营里派我到6连驻地----玉树相古执行任务。陪我前往的向导是结古红旗村的藏族小伙扎西,他和我们参谋长林源私人关系甚好。我们各自骑着一匹战马,从巴塘机场出发,沿着东沟狂奔。沿途的北山坡下,大片大片的青稞杆亦然长在地里,像春天蜕毛时的野狗,有一片毛,没一片毛地随风摇曳。扎西说,“那是去年支边青年开荒种的青稞,没等结颗,霜就杀了,干球旦了!”

  西沟平缓,全是草甸,没有树木。山垭不高,翻过山顶,沟东沟西两重天。东沟沟深坡度大,两边坡上的树木,郁郁葱葱,蓝天白云,山清水秀。山间的小路弯弯曲曲,潺潺相古河水流淌向东。中途,在右边的一条小山沟边,扎西发现地面上有被人猎杀动物的毛皮、血迹,我两下马观察。扎西说,“是只公麝香,香包被人割掉了!”香麝,又名獐子,麝香是名贵中药,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腺囊的分泌物,干燥后呈颗粒状或块状,有特殊的香气,有苦味,可以制成香料,也可以入药。

  相古位于巴塘飞机场稍偏东南方,地处金沙江畔。在北山脚下,座北向南有一座寺庙叫相古寺,居高临下,倚寺眺望,相古尽收眼帘。
沟的中间靠寺院处的开阔地带,有一片拥挤错落的藏式民居。民居西侧开有大门,进门后有一通道,直通深处。通道如同“地道战”的地道,房套房、房上有房,拐弯抹角、神秘莫测。传说,当地有山呈浮云状,故名“相古”。唐朝文成公主进藏,曾途经此地。
相古河对岸滩上有座佛塔,就是那时修建的。结古、邓柯、昌都信徒常来此转塔。村东百米开外就是咆哮的金沙江,江的上游在青海境内叫通天河,流经川青之间叫金沙江。江东就是四川甘孜州的石渠县了。

   在相古也遇到一位河南支边青年,她高中毕业,二十二三,肚子有墨水,能说会道,知道的事情很多。她能听懂藏话,也能讲藏语。她说,大难来临,她的男友向南“飞”了,逃荒途中死在囊谦。她接受了男友的教训----要“向东”、“向日出的地方”逃……无情的金沙江隔断了她回乡之路,1960年夏季,被迫落难到相古。她是相古唯一的汉人,和当地工作队、藏民关系都融洽,到相古后,没太遭饥饿。相古寺右侧有一条小沟,沟边上住有一位藏族老阿妈,年轻时经过商,见过世面,汉语说得流利,带有很重的四川口音。女支青与老阿妈交情甚深,如同母女。我们有事,就请她俩当翻译。

  女支青说,1958年夏初,大跃进中,青海省委放卫星,要粮食增产4.5亿公斤,农业基本实现水利化,开荒1200万亩,农村两年实现电气化。1959年青海省委决定高举三面红旗,继续反右倾,继续大跃进……1960年夏初青海省委又提出,《以开荒为纲,把农业生产迅速推向更大规模和全面发展的新阶段》,提出大开荒地,大办公共食堂,向生产资料基本公社所有制过度……
  
   她说,1959年至1960年期间青海自然气候态势属正常年份,三年期间既没有大的水、旱、地震和蝗虫灾害,也没有发生大的瘟疫,基本风调雨顺,是省委的决定脱离了省情,大办工业,盲目跃进,强迫开荒,号召“两步并作一步走”,一平二调大刮“共产风”,虚报粮食生产“浮夸风”之后遗症,才致民生涂炭,万计民众死于非命。她说,支边青年,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困难中没有能力保全自己,而且基本口粮又被克扣。后来,虽然上面叫打猎、捕捞鳇鱼、养小球藻自救。但是,枪支弹药、捕捞工具、养藻技术,支青都没有,谈何容易啊!

   一个月后我走时,老阿妈特意用两块银元为我制作了一把银勺子,勺把上雕有花纹。当时人民币与银元兑换是一比一,部队有纪律,老阿妈只好收了两元钱的银元钱。勺子至今我还珍藏着。

   三年自然灾害,我走了三个地方,从陕西商洛到甘肃兰州,从兰州到青海的玉树,一个城市,两个农村。所到之地,我没有看到什么自然灾害,也没有直接听什么地方受了天灾,怎么国家就一下子遭灾了呢,饥荒是怎么造就的呢,使人感到困惑。

   据官方资料,1960年青海饥饿----浮肿----死亡103582人。这些死人中,有多少是支边青年呢?可怜他们一腔热血,风华正茂,支边高原,却做了“一步登天”大跃进的牺牲品,客逝他乡,抛尸雪域。

   那几年,我们在执行军事任务,大部分时间,都奔袭在唐古拉山无人区及青藏边境结合部,只是冬季最冷的两个月才下山。下山后,驻地周围虽然有支边青年居住点,但部队有严格纪律,不得进入支边青年居住地。因此,我看到的饥荒只是九牛一毛。

  至今,回想起在玉树的日子,回想起玉树的支边青年,往事历历在目,亦然伤感。
  愿癿扎逃难那位女孩能如愿回到父母身旁,祈福那些在支边中逝世的青年安息长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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