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寒夜数星 于 2017-3-31 09:18 编辑
当父母老了
一
火车快到站的时候,大弟打来了电话,问几点到站?在东站还是西站下车?我说:你不要来接了,同路有好几个人呢,下车后可以一起打车回去。下车时是八点多钟,夏天的西北,太阳还没有全落下,天色尚亮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三个人坐上了去市里的出租车,车驶进北大街的时候,我紧张地张望着窗外,怕走错了路。驶过一个街口,又到一个街口的时候,我喊停,我一下车出租车马上开走了,一看,还是下错了,早下了一个路口,没办法拉着皮箱拎着袋子走吧,天上微微下着点雨,我心里却热热地,马上要见到的父母亲了。
我想着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,会到门口来接我。走到家属院门口的时候,我左看右看没见到父母,有些失望地走到家门口,敲门,再敲,妈妈才来开了门,妈妈说:我刚才到门口等了你半天,想着赶紧给你做饭,就又回来了,叫你爸去接你,他就是不动。我心里有些失望,看样子父母特别是爸爸并不像我一样激动啊!
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妈妈去医院检查,刚好专家回来了,说是就待两天,手术排得满满的。为了赶上这次手术,我们赶紧挂号做各种检查和化验,忙完了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,爸爸一早来陪妈妈,这会儿回家做饭了。我们回到家爸爸已经熬好了小米粥,买了馒头,切的有一小盘辣椒丝,一盘水果,匆匆吃了饭,稍做休息,下午去医院办住院手术,要交押金,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些零钱,母亲说:我带了钱了,掏出一叠钱塞给我,我说:等我取了钱,就还给你。妈妈笑了:还什么,你花吧,我有钱。
第三天一早六点我就爬起来去医院排队取彩超号,八点钟父亲陪着母亲来医院,进行完各项术前检查,已经快十一点了,一家人在手术室门前等。大弟媳拿出一张银行卡给我:姐,这里是你打来的钱,密码是爸妈和红峰(大弟)的生日。母亲做完手术已经过了午饭点了,大弟送来了饭菜,可母亲想吃鸡蛋面糊糊,大弟赶紧打电话让弟媳做了送过来了。我心里很温暖:有兄弟姊妹就是好啊!弟媳真好!
手术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拆线了,同病房的一个老太太抑制不住兴奋,不停地拉着我母亲说话:我都看不见好几年了,在家里摸着黑生活呢,孩子们让我做手术,我怕花钱,今年几个孩子硬是让我做了,没成想做得这么亮!我们都为老太太高兴,交谈中得知她今年76岁了,家在附近乡下,老伴几年前去世了,她跟着小儿子生活,小儿子跑生意挣了些钱,非要给母亲做手术,两个姑娘都在城里做生意,家境也不错,提出平摊手术费用,小儿子执意自己一人负担。我不由地对他的小儿子肃然起敬。
住院四天,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及小孙女轮番陪床送饭,病房里被他们渲染的一派欢天喜地。她的小儿子三四十岁,中等个头,敦厚结实,每个下午就来陪着他母亲,话不多,就给老太太洗个饭盒啊,剥个水果皮啊,然后就翻看手机。我说了对他的敬佩,他略显羞涩也不抬头,低低地说:我哥家条件不是很好,姐姐们都出嫁了。
再就没话了。
其实我在敬佩他的同时,对他的大哥很是鄙夷,作为一个老大,母亲手术不出钱也罢了,面也不露。可他们母子姊妹们一派乐呵,老太太笑呵呵地一再为大儿子开脱:老大家里两个儿子都要娶媳妇,负担重。多么朴实的人啊!祝愿他们好人好报!
出院回家后,我把一千块钱还给了母亲,母亲说这下我就又有一万块钱了,过几天你带我去存吧。母亲咨询了一下大弟,说是本地的商业银行利息高一些,还有就是理财产品利息高些。几天后母亲眼睛好些了,要我陪她去银行,工商银行有几款理财产品,但七十以上的的老年人不能买,再到农行也是一样的规定。母亲就说:买吧,买在你的名下!我说:不合适,您又不是就我一个子女,不要造成误会,让我们姊妹们心生芥蒂。比较再三,存了当地商业银行的定期。
母亲说:这下我就有两万存款了,还有几千块零钱,这次你不要给我留钱了。几十年来家里花的你的钱最多,我最忘不了01年那一年,你大表姐 (我姑妈家的大女儿)把借你的5000块钱还到我手里,你爸就拿去自己存下了,也没说还给你,你也没要,那时候工资低,得是你一年多的收入啊!还有你小弟借你那么多钱,也没还你……
我说:那些年家里也困难,我条件还可以,花了就花了,自己的父母亲人,又不是不相干的人,不说那些了。丁佳俊(我前夫)还赔掉六七万呢,不也是没办法。
母亲怔了半天,说:你大弟就说,姐可能投资赔了不少,我整天提心吊胆的,果然是真的。丁佳俊那个混帐东西,不干人事,现在又得了病,真是拖累你。唉,当初也是你上班的地方条件太艰苦,我们担心你,才同意了你的婚事,想起来后悔死了……
我有些心酸,拉住母亲的手:别说了哦,都是过去的事了,丁丁都这么大了,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,您就放心吧。
二
一天买菜的时候碰到了住平房时的老邻居韩姐,去年夏天就见过她一面,当时无意中伤害了她一次,现在想来还内疚呢。我忙上前打招呼,她也认出了我,拉着我的手不放,两个人一起买完菜又来到我家里,寒暄了一会儿,她才留恋地离开。晚饭后她经常来叫我散步,说了很多体己话,她讲起她的独生女儿:
你是打小看着格格长大的,她从小就聪明,两岁的时候,教她唐诗,几遍就会背了。后来考上大学,学了四年成绩都是优异,保送了研究生。毕业后分去庆阳师范学院当老师,她嫌工资低,申请去了西藏。谁知道她在西藏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变化,才去了半年,她就打电话告诉我们自己结婚了。
我当时的感觉又伤心又震惊,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供出来,结婚都不告诉我们一声,就憋着也不去看她。半年后她和女婿回来了,她来生孩子,我就是再有气也发作不出来,你也见过我女婿,那是个什么人啊,长相没长相个头没个头,畏畏缩缩的样子,文凭也不高,就是个一般的老师,家还在偏远农村,你说格格她怎么那么轻看自己。
就这样生完孩子半年后,格格把宝宝放在我家,就去上班了,谁想她去了又是半年不到,她就出事(自杀)了。我就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怎么想的?怎么舍得扔下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!就这样让我们落得个人财两空!我们一天天老去,等老的动不了的时候,跟前两个端水递茶的人也没有了……
我不知怎么才能给予她安慰,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……
后来韩姐说起我的父母:你给你的父母付出的很多,我都听你妈妈讲过,可我觉得他们对你不是很疼爱你,你也别生气我这样说,他们就是重男轻女,我们在一起做邻居三十多年了,我都看见的,你弟弟家的宝宝不吃饭,你妈妈忙着就给买零食,经常一袋一袋买。自从你工作,他们给你花过钱吗?你来往的车票父母给你买过一次吗?
从我上班起,就是我给父母花钱了,记得第一个月的工资,给父母一人做了一身衣服,给爸爸买了一瓶五粮液,后来远离了父母来河南,年节时寄去千儿八百块钱,平时给父母寄去点衣服;近几年花销比较大,给母亲买些金首饰,给父母买墓地买棺木的,我认为这些都是做儿女应该花的。
父母似乎也给我家儿子给过钱,就记得丁丁考上大学,父母没拿钱,大弟小弟都拿了钱。等第二年春节我们回去,爸爸给丁丁一百块压岁钱,我当时就火冒三丈,因为有弟弟弟媳侄儿在我强忍着,一晚上没睡好,种种的过往翻涌脑海。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一百块钱扔桌上,说:不要你的钱!别人家孩子考上大学,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上万的钱给,丁丁考上大学,别人问我你爸妈给了多少钱,我都无言以对!我不是要你们的钱,面子上都让我过不去!这辈子我谁也不靠,丁丁不稀罕谁给钱!
爸爸没说话,妈妈赶紧拉住我,不让我吵,我也意识到了自己太激动,爸爸毕竟年纪大了,又有高血压,生不得气,我如果为了几个钱把他气出个意外,那就是千古罪人啊!我赶紧说:爸,你别生气,我就是一时胡说。爸爸平静地说:我没生气,我知道这些年你给家里花了不少钱,丁丁的年份钱我准备好着呢,本来说等你们走的时候给,爸爸从壁橱里拿出一沓暂新的百元大钞:这是给丁丁的两千块钱,都是连号的呢。
近两三年,父母工资逐渐高起来,而我家里丁丁上大学读研究生花销也大了,所以我给父母花的钱比以前少了。但父母给我花钱真的没有,多的少的都没有。大弟媳告诉我说她把自己的金手镯给了她妈妈,她妈妈硬是塞给她一万多块钱,还说你有孩子有家,别给我们花了。我把这事讲给母亲听,母亲说:她家那个妈,就知道剥削她们老大老二,她家老三不争气,一会儿吸毒,一会儿离婚,一会儿坐牢,就挣不下个钱,还有个上学的儿子,就靠娘老子生活,还给他买房子买养老保险,吃的喝的用的全靠他们老的给,动不动就给老大老二摊派,红峰他们花给他们不少钱呢。
哦,我很惭愧,竟然计较给父母花了钱,人家是在父母绑架下给兄弟花啊!
想到这里,我对韩姐说:姐,我是给父母花了些钱,也给小弟花了,但那都是自己的至亲,花了也不冤枉是吧?还是怪我挣得少,不能给他们更多。韩姐很感慨:做子女的都像你这样就好了!
三
阴历七月十五快到了,父亲安排:今年十五,别人都别去了,我和玉去上坟就行了,我们买些水果,买些你奶奶爱吃的李广杏子,甜瓜,煮些鸡蛋,买上些油饼,包子,糕点带上,我赶紧说我买,爸爸说我买就行了。
七月十三那天一早上,我就出去买物品,父亲也赶紧往外走,我说我去买,您不去了。父亲说那我们分头买,我买食品,你买其他的。九点钟,一应物品齐备,打好包裹,装到电动车上,我们就出发了。看着我白发的父亲专注地驾驶着电动车,我很责备自己为什么学不会驾车,应该是我载着父亲了,可我就是这么无能这么没用。
行驶一个小时来到西山公墓,奶奶的坟是父亲前两年买的。说起父亲给奶奶上坟,都有近四十年了。父亲是独子,爷爷死得早,当年奶奶小脚寡妇拖儿,养大儿女实在不易,母子感情很深,父亲走到哪里把奶奶带到哪里。奶奶临去世前交代不回去和爷爷同葬,要跟着我的父母,父亲就把奶奶葬在南山,当时我家住在那里。后来举家迁进城里,每年清明、七月十五、十月初一父亲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再步行一个小时去南山上坟,我们几个子女有空的话就陪着去,大多数时间都是父亲独自去,三十几年父亲一直雷打不动地坚持,行程合计有上万公里了!近几年父亲年过七旬,我们做子女的不放心他,父亲就把奶奶的坟迁来西山公墓,紧邻我们给他和母亲买的墓地,迁坟那天大弟开玩笑说:到时候您做好饭给您妈送来都是热乎的。
来到奶奶的墓地,就见压在坟头的一叠冥币还在,摆在墓碑旁的一束塑料花依然鲜艳,墙边纸箱子里满满塞的都是点燃用的纸屑和木柴。父亲说“清明节你小姑姑一家来烧了回纸,这还是迁坟后她头一回来……”
我说:平常小姑都是给爷爷烧纸的。爸爸竟然说了一句 :明年清明节,我想让峰带我们全家上一次祖坟。要知道从我懂点事以来,父亲就从来不提他的父亲,我想他对于那个没把他们抚养大的人是有怨恨的,加上奶奶越到老越耿耿于怀的缘故,我们家从来不提爷爷。谁知父亲这会儿竟说起来。
点起柴火来,父亲和我依次把油饼、葫芦包子、芽面包子掰成小块,投进火中,又把切成块的甜瓜、水果投进火中,嘴里念叨着奶奶快来尝尝。又把一叠一叠的各种面值的纸币慢慢投进去,父亲念叨:妈,这是十块的,这是五十的,红颜色是一百的,你不要舍不得花,我们现在条件好了,家里也不困难了,您就放心花吧,最后父亲把他亲手调制的一罐菜汤(每一回他都亲手调,他一直记得他母亲爱喝汤),缓缓浇到火中,虔诚地跪在坟前:妈,你尝尝汤吧,这汤里加了玉带来的香油,还记得您的红玉吧,她从河南回来了,今天来看您了……
初秋的风吹着父亲的白发,我的心里酸酸的:父亲老了。
有一天我对母亲说起了父亲想明年清明上爷爷祖坟的事,母亲反对:几十年了没去过,没有人认识我们这一家;再说你奶奶去世前一再对我交代:不认那个不负责任的你爷爷,我要信守承诺,不让峰去。见我不言声,妈妈强调:那个郑家祖坟,你爷爷这一支就几乎没有人上过坟,现在突然冒出来,还不得遭人骂!人会指点说:这就是那个郑啥啥的后人,从来没给祖先人上过坟呢,不孝啊!把你们姊妹都看成不孝的典范,那不是丢人吗?
这倒是个难题,父亲有这个心愿,而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啊。
母亲对父亲的抱怨也不少,就说父亲的工资和家里的花销吧,母亲多次说:你爸啊,说起花钱的事我就伤心,全家刚进城那些年他工资低,我也知道嘛,就替他分担。先是给别人带孩子挣点钱,后来在街道打扫卫生,每天5点就起床,一气扫到9点多10点,回来洗漱一下,赶紧买菜做中午饭,和拉条面,再怕耽误了他们吃饭,我长期来不及吃早饭,落下了胆囊疼的毛病,一干就是九年啊!可是你爸呢,就是他休息礼拜天,也不问问我吃没吃早饭,他自己出去下馆子吃牛肉面。
每月工资一发,就给我200块,也不问问家里的饭钱够不够?但凡家里有点事,钱就不够花,我就得张口问他要,我也不是个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,问他要个钱我实在不愿张口,像个叫花子似的,我就生气了,我还不如去给别人当保姆,一个月管吃管喝还落五六百块钱呢。一年过春节,峰说:妈,我知道你有委屈,今天晚上当着全家人的面,你放心说,都说出来,我给你解决。我就说了,那以后你爸就一月给我300块了……每一次听到这里我都忍不住大笑,我这个抠门儿的爸爸啊!
母亲接着说:你爸就是个自私的人,他自己花钱可是舍得着呢,你看看他买电车,买了一辆骑了几年,又买一辆,两辆车摆在屋里又占地方挡事,人还不敢说他,怕他生气血压升高。到了去年你也知道的,两辆电车又加给人家两千多块,换了一辆电三轮,经常骑出去玩,玩到吃饭时间,进门桌前一坐:吃饭啊!我就赶紧给他端菜端饭,他是连根筷子都不拿的,也就是我,换了别人,根本不和他过这样的日子。
是我也不行!但我不能火上浇油,我说:妈,我爸买电车那是个爱好,您看现在哪家没车啊?那车也是一家人的车,我们谁有事都坐,我爸给我们当司机有啥不好的?你也别老忙着做饭干家务了,坐电车跟我爸转去。您要看到我爸的好处,就说你前几年买养老保险吧,3万块钱我爸一下就拿出来了,还说不让我们知道不给子女添负担,据我知道好多人家都是子女们或多或少掏了的。我爸是手紧,但他又不乱花钱,您就别烦了哦。家里现在也够花,米面油肉大的开销我爸也都买,他又不是一个也不花,我知道您一月也花出去不少,你要是觉得不够花我们给您点?
母亲说:够花够花,真不够我就问你爸要,再也不能花你们的钱了。
四
院里有个老太,70出头的样子,大部分时间的傍晚,都看见她的儿子和她在西边花园里、树林间散步,母子俩都是长相俊秀的人,就那样悠悠闲闲地走着,不时地相视说句话,逢到过马路或不好走的路,儿子就拉着妈妈的手,有时一片两片树叶落到老太太头上,儿子就给他母亲捡去,走累了,两人就坐在长木椅上,或静静地看晚霞,或低语几句。两人衣着很平常,甚至儿子穿得还有些过时,就老太太腕上一副金镯子格外显眼。
这对母子温馨的画面很惹人眼,回到家我说起来,父母告诉我:老太大叫宗秀,年轻时是个厉害人,也许是太过刚强,就生了一个孩子,后来儿子长大,和他妈一个样,厉害,谁见了都躲,初中毕业在街上混了几年,拿刀子扎人,拿板砖拍人。后来招工进了厂,没人敢带他,没办法他爸做了他的师傅,也和他爸吵,也和他妈打,混蛋得不行,结婚后好多了,媳妇就是前边院里运输公司人家的姑娘。可宗老婆子一直恶,把媳妇骂了打了不算完,还打到媳妇娘家去,儿子也是气极了吧,打了他妈的嘴巴,前院后院上些年纪的人都知道。
几年前她老头子去世了,听人说老头子临死前拉住儿子的手,咽不下气,不放心老婆子啊!诶,从那以后儿子像变了个人,对他妈好得很了,前年宗老太太得了一场怪病,住院半个月还不醒,她儿子张罗着卖房子给他妈治病,听人说他给医生下了跪,也许是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,老太太好了,再没见生过病。母子两家离得不远,儿子做好了饭就给他妈端过来,老太太从不去她儿子家里,媳妇也不去老太太家,过去那么大的矛盾不好缓和着哩,再说这老太太也自私,大房子她住着,儿子一家住小房子,手里有俩钱都叫她花了,戴金镯子,出去旅游,光顾自己享受。
那这个儿子这么顾他妈,他老婆孩子没意见吗?
谁知道呢,他家一个姑娘,也生了小孩子了,他老婆带外孙女呢,也没见到他和他老婆一起走过。
父亲的评价是:这个儿子生的值得,老太太享上福了。
母亲的评价是:这个老太太太自私了,也得让儿女们过自己的生活吧。
五
一天晚饭后,父母亲都出去散步了,有人敲门,我问是谁,回答是一个带着笑音的男声:你开了门就知道了,打开门是住在二楼的卢伯伯家的老大,他一脸的汗和泥迹,进屋洗了把脸他讲:我刚刚把老爷子送回来,他不行了,也就这几天了,昨天请了老赵(阴阳先生),来给看了看,说让准备后事,给老爷子洗了澡剪了指甲,刮了胡子刮了头,老赵说是没必要送医院了,到医院也就是吊吊营养液,延长个把天,老爷子84岁了,两月前就不好了,送到医院全面检查了,心肝脾五脏六腑哪里都没毛病,确实是活到时候了。
这个卢伯伯人比较精瘦,身体很好,刚退休那阵,找到一份零工,在一家宾馆宰鸡杀鱼,多挣一份钱,老伴儿却是个病秧子,胃疼腿疼眼花耳聋,偏偏又是个遇事想不开的人,在六十五六岁那一年,老头儿上班路上骑车滑倒摔断了胯骨,宾馆不愿负责,她又要照顾老头,又花出去不少钱,找宾馆扯皮又让她很恼火,在一个冬日的午后,在自家卫生间里,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从此远离了烦恼和病痛,把卧床的老头子扔下了。
遭此沉重打击,老头儿躺了就是半年多才好起来,人却是萎靡了很多,一个人买菜做饭,孤孤单单过着,儿女们周末来陪陪老人,也是各家有各家的事,走过场似的,谁也不能真正排遣老人心底的孤寂,常常是老人吃完饭后大把大把的时间无法排遣,不知何时他爱上了看戏。说是唱戏,其实就是一些老年的秦腔业余爱好者,自发聚集在一个场所,带了小凳子、二胡,没人来唱就聊天、看路上行人、或下下棋,不时有会唱戏的人走过来,安顿下孙子孙女,放下手里提着的菜,放开歌喉,唱一曲《铡美案》、《秦雪梅吊孝》、《辕门斩子》、《三击掌》等曲目,老头们一板一眼胡琴拉的很认真,听戏的人往往比拉琴唱戏的人多,坐小凳的是清一色老头老太,也有年轻些的人,唱一嗓子或听一段就走开了。
卢伯伯一听就是六七年,忽然一段时间,邻居注意到老卢不出去了,连自家门都不大出,就是出来买菜,也是一副走不动的样子,岔开着腿,看着不正常,问他怎么了也不说。不久后,邻居们看不见老头的面了,只见他家老大老二急匆匆地提着饭盒往外走,邻居们猜测:老卢住院了,老头们说:老卢身体一向好,会得什么病还住了院?老太太们唏嘘:独人难活,可怜着哩。问他家儿女,他们却冷淡地回答没什么,既然没什么大家就不好去医院探望了,出院后,老卢再没去看过戏,也不大和邻居们聊天说笑了,灰头焉脑的,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。院里邻居都是打十多岁二十几岁就在一个工厂里同过事的,朝夕相处四五十年了,有看不下去的,就教训卢家老大老二:要多关心你爸!老人活一辈子不容易,老大无语,老二发作了:几十岁的人了,为老不尊,得了脏病,工资折上的钱也让人家骗得光光的,这回治病花了三四万,都是我们兄弟姊妹出的……
卢伯伯过了七十五岁以后,生活由两个儿子轮流照顾,工资折也由儿子们保管起来,老大管的日子,不忙的时候他就住在父亲家里,买菜做饭洗洗涮涮,带父亲散步游玩,但这样的日子不多,多数时间他都是把父亲带回农场,他是个农场主,包了上百亩地,种的有孜然、胡麻、西瓜、洋葱,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,老爷子又帮不上忙,只好自己在家烧鸡蛋面糊就馍吃,也是一样觉得孤独,但总比在城里好些。二儿子照顾的时候,就不那么舒心了,他是一天送两顿饭,穿过东城来到西城,或馒头烧饼一罐稀饭或米饭菜,放下就走,话都不愿和老头说。
枯燥的日子年复一年,了无生机,如今他终于熬到了生命的尽头,两天后,卢老伯去世了,丧事办的很风光,各色的花圈层层叠叠摆了七八米长,才知道他有那么多孝子孝孙,亲戚朋友,各色纸糊的楼房轿车衣裳鞋袜看得人眼花缭乱,各种礼仪,孝子们烧纸磕头下跪都齐全肃穆,但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不是那么悲戚的吧。
六
得知母亲做了手术,我的姨姨姨父从乡下开电车来看望,带着自己磨的面粉、榨的胡麻油、宰了的大土鸡。姨姨六十五六岁了,姨父长她三岁,而在我看来,他们还是我小时候见惯的模样,姨姨美丽时髦,姨父精干洒落。说起我的姨姨,也是心高命薄的人,年轻时她仗着长得白净有些姿色,一心想找个城里有工作的人,可我的外婆拿她给我舅舅换了彩礼,她心有怨气和姨父吵打了几十年。我的姨父是个好木匠,人勤劳能干,长得也精神,很像样板戏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里面扮演过杨子荣的那个演员,剑眉星目,姨父凭着自已出色的手艺一直让姨姨过着不错的生活,吃穿住用都比我家好。
俩人生了一儿一女 ,儿子(我表弟)上的医学院,毕业后在郊区医院当中医大夫,温和腼腆,儿媳妇是医院的临时护士,一天表弟值夜班,半夜里我姨姨打电话说他两岁的女儿倩倩发高烧了,早上天不亮他就匆匆往家赶,摩托车坠入路旁五六米深的沟里,车毁人亡。老年丧子,这是多么大的伤痛啊!虽然姨夫和家里亲人一再安慰,姨姨好长时间都走不出自责,她常常抱着表弟的相片喃喃自语,涕泪涟涟;有时正干着活,听到家里门响或哪里一声响动,她就认为是儿子回来了,忙不迭地说:儿子,你来看我了吗?我好着哩你放心,我和你爸都好,你别牵挂我们,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啊……有两三年的时间,她都再三地恳求我的父母,把我的小弟过继给他们做儿子,我们都很心酸。
她儿媳妇悲伤过度,离开了医院,去城里一家诊所帮工,怀着歉疚,姨姨精心照管着小孙女,不时给儿媳妇送去面粉、食油、蔬菜、鸡蛋,蒸的馍烙的饼,每次都对儿媳妇说: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,你过好了我们也就安心了,倩倩我们带着。儿媳妇是个寡言温和的人,不久找到一个粉刷房屋的工匠,男方带个儿子,过了几年,买了房子,就把倩倩接走了。刚开始几年每到寒暑假春节还把倩倩送回来看看爷爷奶奶,孩子上初中后不再回去了,姨姨想得慌,去学校看过几次,谁成想倩倩看见爷爷奶奶就赶紧躲,姨姨拉住她,塞给一百两百块钱,问她:是不是你妈妈不让你见我们?你改了名字了吗?倩倩点点头,赶紧跑开,留下老两口在寒风中泪眼迷蒙。
幸好还有表妹,表妹继承了姨夫的瘦俏和一双星目,姨姨的白皙和美丽,性情温和,娴淑文静,是个很讨人怜爱的女孩子,技校毕业后在城里一家书店打工,很快被书店老板的儿子看上了,不久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。书店老板家境不错,城里乡下都有房,老俩口也很看好我的表妹,不久给孩子们操办了婚事,把书店交给小俩口打理,老俩口回乡下养老了。表妹夫是个头脑灵活的人,几年下来,不仅买下了书店的产权,还买了一个城中心位置的公厕,说是让姨姨姨父进城看公厕,不要在乡下辛苦了。姨父却不领情,一顿臭骂:我让你养我们了吗?要看厕所你去看,我还嫌臭!表妹夫脾气好也不争辩,雇了人看管公厕。风水轮流转,近几年政府收了公厕免费开放,一年拔给他四万经费,他拿出一万多雇人打扫管理,剩下二万足够姨姨姨父养老了。
说起农村的养老,姨姨说:我经常看中央台的《今日说法》,里面有不少父母告子女不养老的,一家人对簿公堂,撕破了脸皮争高低,我们那里各家有各家的办法,十里八乡还没听说谁家为养老人扯皮断官司的,现在的农村大都是老年人和孙子辈,年轻些的都出去打工或者做生意了,现在种庄稼容易,干不动可以用机器也可以雇人,平常老人们打打药浇浇水,有的老人带孙子孙女,一早上就有校车来接,中午在学校吃住,下午校车再送回来,也省事着哩。七老八十身体不好干不动活的,有病的,儿女轮流养,养个三年两年,两手一撒就走了,有些家里条件好的子女也有独自养的,你还记得张老汉吗?
就是程兴刚(我大姨的儿子)的继父。
嗯,那个张老汉娶了你大姨后生了一个女儿叫张琴,十一二岁的时候跟着她的姑妈到了胜利油田,张老汉七十多岁的时候自己不能干活了,和程兴刚兄妹几个关系又不好,张琴把他接去养老,程兴刚他们去看过一次,吃得好穿的好,老头子嗜好喝茶喝酒抽烟,家里成箱的酒成罐的茶叶,就是抽烟控制点他。你姨妈没享上福,他倒是享福了。
去年张老汉死了,张琴打电话说要把骨灰运回来和她妈(我大姨)合葬,程兴刚不同意,把你大姨的坟挖开尸骨起走了,葬在他们程家坟地和他父亲合葬了,张琴也生气了一阵子,后来不计较了,虽然不是一个父亲,但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啊。
七
母亲做完手术刚满半月,小弟家的孩子郑小满说:姑,我爸爸说这个星期天他请客。我说:奶奶眼睛还没好,不能吃刺激性的,等好了我请。小满说:我爸爸和妈妈就是说不能让您请了,他们就抓紧请呢。
我的小弟郑伟东,打小性格有点闷,比较懒散,对学习不上心,上初二那年,有一次考了班里倒数第三,班主任让请家长,他害怕,偷偷拿走母亲藏在衣柜里的几十元钱,离家出走了!那时候我和大弟都在外地上班,可怜我的母亲,天天早上五点多就出门,一直找到夕阳西下,小弟的同学家、玩伴家,只要打听到一点点线索,母亲就发疯般地去找,四五天过去了,一点消息也没有,父母几近崩溃,特别是母亲,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流眼泪。万般无奈中父亲去找算命先生,那是个专门掐算人出走的,算了半天说:放心吧,人好好的,现在在东南方向,三四天就会返回了,到时候会有一个阴人先来报信。
听了这个消息母亲精神才稍好点,周一早上我的表姐夫(我姑妈的女婿,在酒泉火车站上班)去清水段务处开会,会议中途他总觉得心里不安,就退出会场转到火车站候车室,果然看见我小弟奄奄地坐在那里,表姐夫赶紧拉起他,坐上车回了酒泉他家里。下午大表姐来我家报信,父母亲和厂里的工友赶紧开车去大表姐家,接回了我的小弟,自此小弟更是不愿学习,勉勉强强读完初中,打过几份短工,一次他陪一个小哥们去饭店应聘,人家没招上,他倒被选中了,成为了酒泉饭店的正式职工,干了两年多,工资实在低的可怜,小伙子血气方刚,没和家人商量就辞职了,自己开起了一家小饭店,父母得知后前去照看,他又嫌碍他的事,父母亲还得上班,也不敢多去他那里,三个月后他不声不响地关了饭店,和几个哥们去深圳淘金。
父母很为他揪心,但又奈何不了他,只能通过他寄来的一封封家书知道他的大概情况,一年后他没挣着钱,又坐火车去了新疆。年少轻狂的他有很重的心思,觉得挣不到钱无颜面对父母家人,直到大半年后得了重感冒,无钱医治才不得已回了家。父母很心疼他,有一年多的时间,他都是整天吃饭睡觉看电视到半夜,后来屡次打工都干不长,嫌工资低不自由,期间父母亲让他当兵他不去,到父亲所在的厂里做工他不去,计划经济后期所有的机会都失去后,他还是不急不愁。
后来父亲的一个徒弟开了家经营水暖的小厂,父母送小弟去做了徒工,或许是因为岁数也大了点,这次他干得很踏实,期间结了婚,生了郑小满,小家庭生活得还算安稳。可几年后厂子垮了,他又没有工作了,期间包过小工程,出外打过几次工,都不能长久,也没挣着钱,一家三口的日子有时还得靠父母接济,我和大弟也给了他不少帮衬。
他结婚时全靠家人资助,后来买房子父母大弟都借给他钱,我借给他一半的房款,那是我当时大部分的积蓄啊,说好五六年还完,到现在八九年了,一半也没还上。起初我一直耿耿于怀,觉得这个弟弟不上进,钱也不还,孩子也甩给父母带,太拖累大家。大弟也曾发过脾气:父母都年过七十了,还给你带着孩子,你不疼他们我疼!那也是我的父母啊!还说他:借了姐的钱得抓紧还,借钱要忍还钱要狠,不能等到姐娶儿媳妇了还还不上,得想着还钱的事啊!
一年一年过去了,郑伟东就这个能力,两口子开了个家具店没年没节地守着,时间也耗着,钱也挣不着,孩子也没时间管。父亲感慨地说:郑伟东还不如我呢,我一个月能按时领到退休金,生活有保障,他的店买了家具还能挣两个,买不了家具就是个赔钱,(店租一月六千多,听说时常交不上)。说实话他心也不坏,对父母也还算可以,大弟和大弟媳妇现在都对他没脾气了,我更不应该放不下。母亲说:他们花了你的钱,我心上过意不去,这两年你红峰也不说了,说丁丁娶媳妇买房子的时候,我们要大力帮助,今年你说准备给丁丁买房子,我给郑伟东说了几次,他光是问丁丁啥时买房子,也不提还钱,我郑重给慧丽(小弟媳)谈了,你小弟是店小二,但慧丽是老板啊!
我告诉母亲:妈,你也不用为难,这件事以后不要提了,他有钱就还没钱拉倒,只要你们身体还行,就按你和爸的意思吧,郑小满就带着吧,让他们挣个饭钱。
兄弟姊妹如手足,父母亲把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来,在父母年老的时候,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团结友爱,他们该是多么安慰,我们要珍惜,亲情永远比钱重要得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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