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 《空前绝后一粉丝》 作者:喜耕田
空前绝后一粉丝作者:喜耕田(原名陈孝爱)
现在想来,那是我平生仅有的两场“专场音乐会”。
那一年的大年初二。黄昏。生产队里家家都用土灶烧柴草,山庄上空笼罩着薄雾一样的青烟。她就坐着尕老汉的皮车(注1)来到我家。
“田家地(的),来亲戚喽”! 尕老汉拉着悠长的调子。
等不得我与妹妹奔出去,就听到凄厉的一声嚎。像几辈子没见到亲人似的,让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。
我们连搀带抱地将她扶下车。她的脸上糊满了尘土,两个眼窝和两边脸蛋都有一小片白,显然用手揉过,两鬓和两颊也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白线。两根大辫子垂到腰下,粘了许多的细草和草籽,棉裤膝盖处露出了棉花,手工棉鞋里灌进了土,鞋面看不出本来颜色。她就以这样的形象来到我家。
我和妹妹赶紧给她往干净收拾。手心扎满了刺,洗手时疼得嗷嗷直叫。收拾完了招呼到热炕上,我妈给她缝补棉裤。她穿着我的单裤焐在合子被(注2)里,坐在炕桌前。我端来一碗招待贵客的鸡蛋臊子面,她吃得“呼噜”直响,眼里还噙着泪,偶尔也哽咽一下。
后来才明白了她的委屈。她平生第一次独自出门,天麻麻黑出发,走了五里地,买了七毛钱的车票。平生第一次坐火车,下车时正是艳阳高照。她向“对面山口”走进去,牢记我说的“直直往里走”的宗旨,沿着羊肠小道从山底往上爬,爬到山顶,再走到山谷,再手脚并用往山上爬。她说她心里害怕,但进山前就思谋好了,找不着我家就按原路返回,再坐火车回去。坐不上车,就在候车室坐一晚上。那年月候车室是开放的,没有票也可自由进出。
爬到山顶时,“隐隐传来一阵仙乐”,她磕磕拌拌地扑到山底。喇叭里唱的是“东风吹战鼓擂,现世界上究竟谁怕谁”?虽不能断定是我们生产队,但只要有人就能打听到我家。下山后正好碰到一辆皮车,尕老汉直接把她拉到门口。
当天晚上,我和妹妹三人到庄边麦场上。我给她唱了白毛女、浏阳河,万泉河水、山丹丹开花,卖花姑娘、人说山西好风光、清凌凌的水、夫妻识字、打虎上山、小常宝等等。山里很寂静,我记得那晚没有月亮,只有满天星星。也不知我们那时胆子为啥那么大。
第二天,我和妹妹沿“大路”把她送到火车站。我们一路走一路唱,把所有会的歌全都唱了三遍,大概七、八十首。嗓子都哑了。
其实从车站“正”对面沟沟进去,不用翻山直直就到了我家。她走错了路。只因她在放寒假时说“喜不(注3)爱听你唱”,我也诚恳地说“过年上我家来听昂”。我家住在土龙川,火车站对过第一个沟沟。她进了“斜”对过的沟沟。
那年我和她都14岁。
第二次已经是30年之后了。
我在外地谋生,偶然的机缘,我们联系上了。于是有了第二场“专场音乐会”。
我才知道她已离婚10个年头。我从千里之外赶到,那天她精神尚好。七月天热得没处躲,她怕吵着邻居关上了门窗。我唱了人也留来地也留、宝玉哭林、楼台会、九里桑园、对月思家、西湖山水还依旧、姝姝找哥泪花流、满山红叶似彩霞,还唱了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。唱完都热得虚脱了。
我以为她很高兴。我哪里知道,她心里搁着多少事?她儿子扣在拘留所,她患癌症已经一年半。那样的凄凄惶惶,那样的情形之下,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听?
然而她专注听歌。她坐在小板凳上,下巴微微上扬,两眼放光。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我,像看一个追逐而得不到的恋人。那时我已过了黄金年龄,气息、音质大不如前。她却说我“唱得比以前好多了”。
第二年元月,她不行了,我买好了车票,没有请上假。
其实我们都各自有更贴心的闺蜜。她比我低一个年级,只是爱听我唱歌。她过世之后我重拾旧梦,心里平静时唱,心里落寞时也唱。她爱听我唱,就为她唱吧。她不在了,就为她活着吧。她没有爱人思念她,就让我去思念她吧。
其实我真实的水平算是“业余中之业余”,因了她,我成了有人崇拜的“偶像”歌手。她过世后,我孤零零站在舞台上,下面除评委就是演员,还有那些选手们的亲友团。
但我知道我并不孤单。台下,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我,嘴巴微微张着,仰望着我。那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的铁杆粉丝,空前绝后。
注1:皮车:马车
注2:合子被:用羊毛捻线,手工纺织的被面,最高档的铺盖。
注3:喜不:最爱。
欣赏,拜读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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